与君长诀_第三十二章 君当如磐石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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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君当如磐石 (第2/2页)

五谷丰登”云云。

    于是天颜大悦,君臣一片柔睦和洽。

    慕容靖冷眼注视着这一切,心中冷笑不止:专挑未受灾的地界来查问,可不是想听到什么回答就能听到什么回答。

    进展到目前这一步,他已经猜得出来这所谓“雅集”接下来的走势——

    无非是邀请那些事先已被安排备好腹稿的士子登台歌功颂德,看他们用尽谄媚的话语赞美当今天子如何礼贤下士、治国有方。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分毫不差。

    慕容靖被迫连着听了两位东州来的孝廉长篇大论的阿谀吹嘘,歪在坐榻上昏昏欲睡。

    诸士登台的次序依籍贯所在地区排列,先北后南,由东至西,且并非人人都有机会;慕容靖自忖如此硬撑着枯等下去也未必就能见到想见的人,干脆待到雅集结束再做打算,眼下不如趁着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前方,先偷摸打个盹,养养精神。

    堪堪进入浅眠之际,一声清脆的传唤自前方高台上响起:“召山阴县丞、会稽沈慎,登台对策——”

    慕容靖一个激灵,不觉挺直了脊背,笃笃的心跳声在这一片刻意营造的寂静中清晰可闻。

    他抬头望向前方,恰见一个颀长清瘦的白色背影正踩着绛红的氍毹迈步升阶。

    仅仅一剪背影,慕容靖却不知怎的便认定是那人,却因相隔太远,怎么也看不真切,只恨不得把眼珠抠下来黏他身上才好。

    只见沈慎冉冉步上高台,对着天子倾身下拜,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平身后,他双手拢于身前为礼,弓腰垂首,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昔司马长卿作《上林赋》,极言上林苑之奢华富丽。天子有感而曰:‘此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遂将宫苑垦辟为农田,以赡氓隶。而今中原水旱连年,土地绝收,世家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臣自江南而来,途经徐、豫二州,见饿殍遍地、豺狼当道,流民甚或以人为食;臣入洛后曾外出周游京畿各县,亦见夹道有冻死之枯骨。”

    他的声音并不很大,语气却不卑不亢,掷地有声,一如劲风穿林而过。台上台下霎时一片静默,只闻得席间松风飒飒、流水潺潺。

    话音一落,举座皆惊。

    慕容靖胸中澎湃不已,五脏六腑几乎都要跟着沸腾起来,可心中却喜忧参半——喜的是这声音确系几日前于半道上出手相救的沈君;忧的是他这一番慷慨陈词虽说的确大快人心,只怕同时也会开罪不少权贵,甚至可能会触怒天子。

    他稍稍抬起头往高台上一瞥,果然见皇帝半垂着头,脸上神情虽被冕旒遮住了大半,却从那玉串的间隙中隐约透出些森冷。

    “臣不忍见佞幸蒙蔽圣听,斗胆直言——洛中各县,遍布王侯公卿之田陇庄园,其中并不乏侵吞民田民宅而得者;各县之中,犹以洢川为最。据臣所知,洢水亭侯、扬威将军周肃……”

    “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妄议国政!”一声饱含怒气的暴喝突地在台前炸响,打断了台上之人未完的话。

    众人齐齐被吓了一跳,纷纷愕然侧目。

    发声之人却是一脸怒容的太尉梁嵩。

    “侍卫何在?还不快将这满口胡言目无礼法的狂生拿下!”梁太尉显然是气得急了,也不顾尚未得皇帝旨意,径自从座位中站起身来,指着台上之人喝骂道。

    台上的沈慎依旧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未有半分退怯,字字句句无比清晰地回击道:“太尉此言差矣,陛下忧心国事,此次雅集本就是为体察各地民情而临时筹办,臣所言句句属实,未尝有丝毫添饰作伪。本朝律例,亦明文规定凡遇不平者无论官品几级皆可于御前面陈为政之过失。又何来臣‘目无礼法’一说?望陛下明鉴。”

    梁嵩为官数十载,门生遍布朝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况侵占民田这样的小事,各地方叫得上名号的家族有几个没做过?众臣既怕事情闹大殃及自身,又欺奏对之人无权无势,一时便有不少人陆续站出来为梁嵩声援,以扰乱元会为由,跪请皇帝将台上之人拖下治罪。

    正拉扯间,后方忽飘来一连串冷硬而尖刻的嘲弄:“天朝君臣素爱标榜仁惠宽慈,怎么连话都不让人说完?梁太尉,人家在说扬威将军的事,你急什么眼啊?噢我想起来了,周将军好像是您外甥吧?您不避嫌也就算了,反而出言阻挠,还要将揭发之人拿下治罪,莫非您知悉内情,心中有鬼?”

    梁嵩半眯起眼睛冷冷回眸,寒声道:“哪儿来的鞑子,一身羊膻味。我朝君臣如何驭下,几时轮得到你一个蛮夷来置喙?”

    慕容靖立刻感受到几簇刀剑般阴森锐利的目光从四周向他投射过来,仿佛要将他刮rou剔骨。他浑不在意,盯着梁嵩勾唇冷笑道:“轮不轮得到我自有陛下做主;陛下还未开金口,又几时轮到你发号施令?”

    说完他忍痛跨步往阶前一跪,拱手道:“还请陛下看在臣父曾为朝廷立过战功的份上,赏外臣一个面子,容沈君把话说完。”

    他刻意加重了“立过战功”这几字,话中既有恳求,亦有不着痕迹的威吓——中原的境况今非昔比,可不一定经得起他父亲麾下数万铁蹄的叩访。

    良久,冕旒之后传出一声不携任何情绪的回答:“准。”

    沈慎低声应诺,遂将扬威将军周肃放任家奴强占民田前后共达百余顷之事如数奉告。

    梁嵩听罢当即破口大骂:“胡言乱语。刁民欠债,以田产相抵,有何不妥?百顷之田又算得了什么,便是你这样的贱吏半生穷酸,才拿它当回事。”

    高台之上倏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年轻男声:“梁卿,此事既与你无关,又何必动怒?”语气虽不含恼意,却渗着教人不敢忽视的冷厉。

    台下众臣旋即噤了声,伏在地上连声告罪。

    经这一番争执,君臣都没了继续粉饰太平的兴致。天子亲口为梁嵩解了围,也没忘了夸赞沈慎刚直节烈,然后便推说身体不适,摆驾回宫,并不处置任何一个人。群臣跪地恭送圣驾,亦自行散去。

    走之前还不忘狠狠剜了沈慎一眼。

    沈慎侧立道旁,颔首敛目,挺腰直背,面上并无半分窘迫,宛如傲立孤松,一派风清月朗。

    慕容靖迅速起身,因动作太急,竟被自己绊了个踉跄。他穿过汹涌的人流,逆行上前,同时朝沈慎伸出了手,口中欣喜地叫道:“沈君,我可算找到你了!”

    沈慎闻声抬头,一看清是他,便不觉蹙紧了眉头,沉声道:“殿下腿伤未愈,实在不宜四处走动。”

    “不碍事的……已经没那么疼了,”慕容靖故作轻松地朝他笑了笑,心脏却在胸膛中上蹿下跳地闹得厉害。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牢牢握住了沈慎的手腕:“当日未曾探听到你的姓名,还好我的典客丞猜到了你的身份,我只等今日元会见你一面呢!”

    沈慎望向两人相连在一处的手,目光中透出些疑惑:“见我……做什么?”

    慕容靖面上一红,盯着自己的鞋尖,低低道:“我想亲自向沈君道谢。”

    “不必,举手之劳罢了。殿下若有心,便不该辜负了我当初救你的一番好意,早些回府好好养伤才是。”沈慎抽回自己的手,一边越过他的肩膀向外走去,一边淡淡回道。

    “沈君,你今日登台进谏的模样真的很迷人,往后我们还能再相见吗?”慕容靖冲着他的背影呼喊道。

    沈慎顿住了脚步。

    “我明日巳时启程回会稽。驿站离来仪坊不远,殿下若想来送我一程,便来吧。”

    清澈的嗓音乘着细微的寒风,一字一字地吹入他耳中。

    慕容靖睁大双眼,盯着前方那片随风蹁跹的白色衣摆,情不自禁地咧开嘴角,露出了极灿烂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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