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第1/1页)

    陆辛自己也后悔，救下陆鸣远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人类的痛苦绵长无尽，自杀是否是解决问题的最便捷的途径？他来不及思考这样哲学式的问题，他的肩膀受了一点擦伤，正在洛医生的远程指导下给自己包扎伤口。

    他希望父亲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但如果活着只有痛苦的话，对他而言恐怕活下去才是一场不见血的酷刑。

    没有人能忍受得了自己捧在掌心视若明珠的孩子给他的堂弟生下罪恶的果实。卢克是本就不该出生的存在。如果真的有因果轮回，如果真的有报应......请一并报应在自己和陆镝的身上。

    陆镝看着陆辛自己临时包扎伤口，拳头握紧又松开。他抱着仍然在惊吓之中久久缓不过神来的卢克，吩咐手下把陆鸣远看好了，别再闹出什么事来。

    “好好伺候着，老陆总掉了一斤rou都要找你们问责。”陆镝低声说着，时不时看看陆辛的脸色。

    回程的时候，陆镝本来要抱着惊魂未定的卢克，陆辛却坚持拖着受伤的手也要把卢克抱在怀里。车子迅速消失在深夜里，昏黄的路灯之下，一大一小两个人一起看着窗外不断流逝的如水一般的霓虹灯光。

    “mama我困了。”卢克的眼皮渐渐沉下去，整个人依偎在陆辛怀里，不断地往他胸口钻。陆辛轻轻拍着卢克的背，吻了吻他有些脏的脸颊，轻声说，睡吧。

    卢克的手臂上有一道疤，陆辛原以为那是小时候他淘气，不知摔在了哪一级台阶上，才留了这样一道不大明显的疤。现在想也知道，是陆镝给他放的定位器。那么小的孩子，他怎么下得去手的。

    “当初你就是通过这个找到我的？”卢克已经睡着了，陆辛干燥温暖的手掌握着他的小手，指着卢克胳膊上的一块疤痕问。

    “你不应该早就知道？这个孩子你一直当眼珠子一样护着，磕了碰了你哪次不知情。陆辛，你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陆镝坐在车上，一边看李特助发来的会议纪要，一边不咸不淡地和陆辛说话。

    陆镝其实应该庆幸的，直到现在，陆辛依然会天真地相信他并不是个坏到无可救药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天真的人，像只夜莺，被他关在笼子里，扼住喉咙了，依然相信自己不会伤害他。

    他想起自己和陆辛初遇的那天。根本不是陆辛以为的，葬礼上的初遇。

    那时候陆镝才十六岁，正在瑞典读十一年级，是校冰球队里的大人物，人人都觉得他是未来之星，是theone，与赞美之词一样多的，是来自其他人的妒忌。那天他在冰面上练习射门到深夜，一群隔壁学校的小混混嚼着口香糖，把他堵在马路的一侧，他们叫他来自东方的娘娘腔，是个不折不扣的Lesbian，要他脱下裤子对着神像撒尿。

    就在陆镝准备拿着冰刀对准了为首的混混的大动脉打算送他去见他信仰的耶稣时，一个声音从天而降。

    “放开他。否则后果自负。”来人长着一张和他眉眼极为相似的东方面孔，瑞典语不算正宗，有轻微的斯洛伐克口音。

    事后经过陆镝大脑无数次的润色与渲染，甚至一直觉得那声音里藏着光芒万丈。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束光，从他黑暗生活的缝隙中照了进来。明明街上只有微弱昏黄的路灯，但他的记忆里，总会偏执地认为当时非常非常明亮，晃得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了。

    那个东方面孔的男人，几乎和他差不多大，黑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低头去拉他的手的时候，睫毛轻轻垂下去，在路灯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他看不清男人的眼神，却自作多情地认为他神情悲悯，就如同菩萨低眉。他看到了他的眼睛，棕色的瞳孔里仿佛蓄满了秋水，风一吹过来便要漾起道道涟漪。他看着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每靠近一点，便觉得自己掉进那双眼睛里一寸。当他觉得自己完全要沉溺在这片湖水中时，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是陆辛。

    那时候的陆辛，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善举，就拯救他于万劫不复。陆辛是他的救世主。要是其他人，对这样的恩人，多半是要立雕像塑金身的，但是倒霉就倒霉在，陆镝并不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自私又贪婪，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让他见到的，既然见过了，那就是属于他的了。他因为这样的想法而无比兴奋，几乎是见到陆辛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以后会沉睡在他的身体里。

    陆辛的身体，将会成为他生命延续的起源。

    “我怎么会知道你把这样的东西用在你儿子身上？他才三岁。”陆辛压低了声音，希望尽量不要吵到卢克的美梦，却难掩愤怒。

    那是人体植入式定位装置，虽然专家一直极力声称植入过程中全程无痛，且装置十分微小，甚至比打一个耳洞的痛觉还轻。但卢克摔倒在地板上陆辛都要心疼一下，何况还是留下一道伤疤。他上下打量着陆镝，越发觉得自己的枕边人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疯上许多。

    “我自己也有。陆辛，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我的定位分享给你。”陆镝摘下腕表，陆辛看见一个更大的伤疤，静静地躺在陆镝的手背上。

    陆镝的伤太多了，伤疤遍布全身，唯独脸上干干净净，道貌岸然。陆辛并不能对他的每一道伤疤细数来历。但他并不赞同这样的装置。人活一世，多少该有点自由。

    “我小时候，被人绑架过。你大伯，还有我妈，找了三天三夜，既没筹到钱，也没找到人。

    “等到警察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歹徒的尸体已经臭了。我坐在尸体的中间，听办案的警察说，当时我的脸上全是血，但是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事后我父母曾经登门拜访警方表示感谢。如果不是他们英明神武，恐怕我早就是一缕冤魂。

    “其实这话说得不对。因为我被解救出来的时候，警察一脸的惊恐，他们说我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我自己救的我自己，没人帮我。

    “后来我被医生诊断出心理问题，患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反应，在心理医生那里治疗了很多年。人们都称我为儿少连环杀人案的幸存者。我不希望卢克和我经历一样的事情。”

    陆镝的手微微发抖，他迫切地需要一支烟，或者一杯酒。这样的往事他谁也没对谁说起过，他不希望被人看作是一起绑架案的幸存者，仿佛只要经历过一次，他一生中再也没别的名字了。

    “还疼吗？”

    陆辛摸着陆镝手腕上的疤痕，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好像生怕碰到了陈年的伤口似的。

    “早不疼了。”陆镝回握住陆辛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早不疼了。”